5

于素梅稚嫩的肩膀上背着这样一个沉重的包袱，老书记担心她过不了这一关，关切地找她谈心。

“杨书记，你看着吧，我于素梅决不会打退堂鼓的。”于素梅执着地说。老书记喜欢地瞅着她。“我给你出一道题，叫做说服家里人支持你修脚，能做得出来吗？”

“我！？”

“赌气、吵架、不回家，能解决思想问题？如若你妈妈、你爱人、你的姐妹们都支持你，你就会更热爱这一行，工作劲头也就更足了。你说呢？”

老书记拍拍她的肩膀，诡秘地说：“女子，找你爸合计合计，做做思想工作嘛，我就不信，六比二（全家八口，六口反对），就不能变它个全家赞成的八比O？”

“啊！”于素梅瞅着老书记，领悟地笑了。

从此，由素梅爸爸主持的家庭会拉开了幕布。一次，二次，连开三次，没有结果。

这天晚上，夜阑人静。糖坊街几幢居民楼，家家窗闭灯熄，唯有于家却亮着灯光。于忠打开包包，拿出个红皮烫金的“荣誉残废军人证”，说：“……陆安府一仗，跟敌人厮杀中，我身负重伤，是乡亲们冒着枪林弹雨，硬把我背下火线的……我吃的是陕北人民的小米，穿的是陕北人民织的土布……人民养育了我，啥时也不能忘记人民呀……”

一席动情话，说得大家闭口无言。

爸爸又伸出一双结满老茧的手说：“我这双手在延安大生产运动中拿过镢头把，砍过柴，种过地。我扛过‘老套简’，喂过马、做过饭……毛主席他老人家在陕北开荒种地，朱老总拾粪，周总理还纺棉花呢。我们的领袖都这样热爱平凡劳动，我们有什么理由轻视这些平凡工作呢？厨师、理发师，修脚师，选人民代表，上北京开会，领袖接见，国家哪一点轻看他们？……” 这番热切的话语像盆火，照亮了全家人的心。

妈妈不住地点头，想起过去委屈了女儿，很是伤感，小陈在一旁低垂着头，愧疚不安。

次日一早，素梅悄悄对妈说：“请你去参观参观。”“去哪？”“大众浴池修脚室呀！”妈妈怪不好意思的。老书记和老师傅，热情相待，陪着素梅妈且看且说，讲修脚工新旧社会地位的变化，讲脚病的痛苦……岂不知妈妈脚掌上也有脚垫，哪能体会不到这种苦楚。只不过多年来羞于出口罢了。

“妈，你脚疼不疼？”素梅趁机问。

“是病三分痛，哪能好受。”“来让我给你修修吧。”

没修多大工夫，脚好了。她搀起妈妈，说：“你试试还痛不痛。”妈狠劲往地上踏踏，笑呵呵：“不疼，不疼。修脚能治这么多的病？”打这往后，妈妈眉开眼笑，见人就要夸奖几句：“俺素梅呀，手艺真不赖，治了我脚上的病，还治了我这老脑筋。”

于素梅的爱人小陈，每逢假日，总要到修脚室去，帮于素梅的忙。星期天，于素梅和小陈带着小女儿走了十几里路，为老工人登门修脚。在那一个个忙碌日子里，于素梅为患者倾注自己的心血。她在修脚室为五万八千多个阶级兄弟解除了病痛；她用辛勤的汗水，换来了人们的欢笑和愉快。

6

三年过后的春天，于素梅修脚誉满古城，她的名字和各种荣誉称号联结在一起。电视录像、广播录音，报纸上登载她的事迹和照片，出席招待会，作模范事迹报告⋯⋯赞扬、祝贺，一下子涌到小于的面前。这儿请她当委员。那儿聘她当常委。还让她担任大众浴池党支部书记。接二连三的会议、学习班，琐碎的事务象条绳索死死捆住了她的手脚。尽管她严以律已，订出“三不脱离”的“约法三章”，可是在修脚室呆的时间明显地减少了。那些专程前来修脚治病的患者，往往是满怀希望而来，失望叹息而去。这些引起了于素梅的深思：荣誉是当官的阶梯吗？丢下脚刀，意味着什么？我做出点成绩，是为换取一顶“官帽”吗？

于素梅仔细想想，这条路是怎样走过来的……她学习时，领导和老师傅，一个个坐到她面前伸出脚来让她练习；有一次，她给一个女工人修脚，用力过猛，失刀割破了个大口子，哪知，老工人一声不怨，反而拿起扇子给她扇风，微笑着鼓动她说：“不要紧，大胆修吧”；她冒着风雪下厂服务，竟遭到人的指责，“为自己树碑宣传”。她想不开，回到家里，饭吃不下，觉睡不着，难过得掉泪。爸爸、妈妈和爱人，一致支持她说：“你只管干，受批评咱全家人陪你一块去……”

于素梅再也按捺不住了，她伏案疾书，向上级领导倾诉了她埋在心底的话语：“我要回到修脚第一线去，请求免职……”

党理解于素梅的心，批准了她的辞职请求。于素梅又如鱼得水，欢快地回到修脚室里。她更加谦虛谨慎，手里的脚刀握得更牢了。外出开会学习，都要随身带上她那心爱的脚刀，走到哪里，修脚服务到那里。街道、医院、工厂、农村、部队和学校，到处都有她辛勤劳动的足迹。

那年夏天，于素梅冒着黄土高原少有的酷暑，来到渭南县城作先进经验报告。有天傍晚，她刚被人们簇拥着回到旅社，有个同志急急火火赶来，恳求报告团负责人：“能不能请于代表修修脚？”“患者呢？”“在乡下哩。”“多远？”“来回得十几里路。”报告团马上要到外处去，车票已经买好，时间只剩下两个来小时。负责人满脸难色给那个同志解释着。

这件事，不知怎么让于素梅听到了。她三两口扒完饭，背上挎包说：“我去！” 负责人看她一眼，惊讶地问：“你能赶回来？”“能！我跑快点，误不了车。” 那个同志十分感激，踅身就要去找车。于素梅一把拉住他，“不用了，快走吧。”

她跟那个同志踏着阡陌小道，一路如风，一口气赶到渭河边一个只有十来户人家的偏僻乡村。人称“炕头老婆”的韩大娘，脚疼了十多年，不敢沾地下炕，脚底板上的脚垫，象块硬石板似的。于素梅曲身坐在炕沿下，一刀刀轻轻地为韩大娘修脚。老人生怕治不好，于素梅温存地给老人宽心，“没问题。保证能治好。” 她顺利地给韩大娘修完脚。韩大娘舒心地笑了，全家人百般感激。

苍茫暮色中，于素梅满头大汗，喘着粗气，一路小跑，赶回渭南车站时，拖着浓烟的火车已鸣笛进站了。

1979年冬天，锣鼓喧天，掌声雷鸣，于素梅被人们簇拥上列车。党中央，国务院要给于素梅嘉奖，授与她全国劳模称号，还要她出席国宴。临行前，大家发现她小心翼翼地收拾脚刀。人们奇怪了。岂不知，她三次进京，回回没离开过这“宝贝”呀！全国财贸大会上，她是主席团成员。开会，她跟中央首长一起坐在万人大会堂主席台上，散会，她曲身于灯下，为代表们修脚。会议开了二十一天，她服务了二十一天。“午间，晚上都见她手里的脚刀依然在摇动。啧啧，于代表风格真高！”“真是个代表中的代表呀！”会内会外都轰动了！

今天，她一进宾馆，一听说“修脚代表”又来了，满是找她修脚的人。“老顾主”一见面就问：“带刀具了没有？”于素梅拍拍提包：“带着哩”。“我还得照顾服顾你。”

修脚，取经，于素梅象一个不停摆的钟表一刻也不停歇。她拜访了山东饶曼妮、河北乌玉英、河南粟炳珍，北京著名修脚技师刘振英……她像块海绵，吮吸着四海精华。

她从北京回来了，为突破技术难关，再练基本功；她从北京回来了，为治疗顽性脚病，建立了患者 “病情登记卡”；她从北京回来了，工厂、学校新的服务点又建立起来；她从北京回来了，身带刀具、药物，去到喧闹的纺织厂，去到那朗朗书声的校园，去到老弱病残的床前……

隆冬天，一场大雪把大地覆盖，天地间一片白茫茫。“咯吱，咯吱”于素梅踏着埋脚深的积雪，行走在通往陕西师大的公路上，去为困难户老教授周元勋修脚。在她身后，那条长长的道路上，留下了她一串串深深的脚印……

1982年2月4日  中国财贸报 第四版整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