拍摄于1996年的铭新池

　　水垢何曾相受,细看两俱无有。

　　寄语揩背人,尽日劳君挥肘。

　　轻手,轻手,居士本来无垢。

　　一阕诙谐的《如梦令》,道出了洗浴之乐,此乃北宋文学家苏轼之戏作。同时说明,在900多年前(苏轼卒于1101年),就已经出现了为他人洗澡提供方便的揩背(搓背)职业。

铭新池,济南洗浴业的一颗明星

济南最早的浴池叫顺德池,出现在1892年的智德院街,营业面积100余平方米。此后两年,又先后出现两家。这些浴池设备非常简陋,支几口大锅烧水,倒入池中,再加凉水调兑。济南开埠以后,洗浴业开始活跃,设备也逐渐改善。上世纪三十年代初,是济南洗浴业大发展时期,浴池由二十年代初的6家猛增到30余家。其中1933年开业的铭新池,不仅是济南最大的浴池,也是最好的浴池,号称“华北第一池”。

据媒体报道,在济南人文历史爱好者雍坚先生家里,收藏有一块珍贵的匾额,上面用隶书竖向写着:“临济水之清流,仿效明盘之澡身,少住此间,便能一尘不染,铭新池宝堂开幕纪念。”据雍坚先生介绍,应该是开业之初的时候别人送的,或者自己做的一个匾立在店里,因为铭新池一直把水清池净一尘不染作为一个招牌。

铭新池这座建筑很有特点,是一个“回”字形,共三层,地下一层,地上两层,有240个房间,全部建筑面积2700多平方米。老板并不是济南人,而是黄县人张斌亭。创办铭新池的想法,也不是源于济南,而是源于青岛。原来,张斌亭16岁就到青岛谋生,先后在青岛源泰号布店、亨利饭店、英美烟草公司、合记蛋厂等企业工作,久经历练,在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和丰厚的资本后,开始琢磨投资。1931年,他看到青岛“三新楼”浴池等澡堂业生意很好,决心创办一处比三新楼更气派的浴池,于是便邀集朋友到济南投资洗浴业。地址就选在了当时商埠的繁华地段,经三纬二路口东北,也就是现在的山东鲁能大厦位置。

筹建初期,张斌亭广泛取经,约同青岛市工务局工程师张素文,先在青岛参观了玉德楼、三新楼、中新池、润德楼等较大浴池,后去东北看了玉新池、大连池,再赴京津看了兴华池、清华池。

1933年12月,博采众长的铭新池正式开业。铭新,意为铭取诸池之新巧。铭新池开业后,由于设备完善,水清池净,席位高雅,服务周到,很快成为济南洗浴业一颗耀眼的明星。这里环境优雅。从走廊到各个房间,到处摆设着鲜花绿草。走廊、营业室较大场合,悬挂着名人字画,摆设着玻璃鱼缸、各种古玩。

说起铭新池,“老济南”至今记忆犹新:那木制的华生老式电风扇,那时真叫一个洋活儿。更叫奇的是床顶上约两米多高的地方,有一溜管子,是给客人挂衣服用的。衣服脱下来,卷巴卷巴用腰带一勒,店员用专用的杆子一挑,就挂上去了,挺保险,绝对丢不了东西!

洗澡与泡澡,绝对是两种感觉:洗澡重结果,图干净；泡澡重过程,图舒服；洗澡重表,以除垢为要；泡澡重里,以通泰为要；洗澡多用淋浴,泡澡必用盆池；洗澡多为年轻人,泡澡多是老年人；洗澡是“快节奏”,泡澡是“慢生活”。泡够了,就把疲倦的身体交给搓背或修脚的师傅。那感觉,真是飘飘然……

可别小瞧修脚,它被誉为“肉上雕花”的艺术。在现今商埠万紫巷内,有一家成子修脚店,老板李元成就曾是铭新池的特级修脚师,山东省商业厅颁发的证书。他和父亲都曾在此从事修脚工作多年。他祖父的哥哥由于修脚手艺精湛,曾为韩复榘服务过。

芭蕾被称为“脚尖上的艺术”。由于长期踮起脚尖,还要做各种高难度的动作,芭蕾演员的脚经常伤痕累累,脚趾甲被磨掉、感染发炎是常有的事儿。当年名满全球的苏联芭蕾皇后乌兰诺娃,就曾专门请铭新池的修脚师傅为她修脚。这一双玉足,有几个人敢动?

也许是基于修脚师与芭蕾演员的关系,2009年,中国诞生了一部讲述修脚师与芭蕾演员感情故事的电影:《暗香》。这是题外话。

同业竞争,背靠大树好乘凉

铭新池设施好,服务好,上到达官豪绅,下到普通民众,对此无不交口称赞,生意之好亦在情理之中,获利之高更是居同行之首。

　　这匹黑马的横空出世,可苦了那些一般般的同行。最苦的,就是离它最近的。当时济南市有34家浴池,铭新池开业不久,离它最近的东西楼、第一池、华清池等等,在竞争中失利,不久便倒闭停业。离铭新池较远的新生池、新新池等浴池,尽管没有倒闭,也是打马骡子惊,吓出一身冷汗,立马儿打起精神,奋起直追。

为了在同业竞争中站住脚,避免兵匪地痞等寻衅骚扰,张斌亭像瑞蚨祥的孟洛川一样,利用一切手段拉关系,找靠山。当时的山东省政府主席是韩复榘。张斌亭专门为他修设了一个大浴室,内有3个盆,4个床位,各种高档用品俱全,不对外营业,专供韩复榘使用。有这个山东1号招牌供着,谁还敢跟铭新池过不去?

韩复榘部下、手枪旅旅长吴化文,是铭新池出纳员曹辅臣的表哥,也成为铭新池的靠山。一次,理发部工人因嫌工资低闹罢工。张斌亭指使曹辅臣通过吴化文找了城防司令部,司令部立即派出宪兵前去镇压。当然,救兵也不是白搬的,张斌亭花了5万元的“搬运费”。

替张斌亭想想,实在有些不值:即便出钱安抚工人,也不至于花这么多!何苦惊动兵家?请神容易送神难。那兵家,岂不比闹事的工人更难伺候!他们一开口,比闹事的工人胃口还大。

在日伪时期,日军一个宣抚班占驻了女房间。张斌亭千方百计与日军拉上关系,并认了班长路岛的一个下人金泽为干儿子。日军宪兵队去洗澡一律不要钱。当然,以日军的飞扬跋扈,他可能也不敢要。

国民党时期,张斌亭又结识了黄县老乡、第二绥靖区副司令牟中珩。张斌亭就是依靠他们维持着铭新池的正常运转。城头变幻大王旗。想想张斌亭这帮生意人也不容易,哪个大王都得伺候,哪个都不敢怠慢。阿庆嫂怎么唱来着:“开茶馆,盼兴望,江湖义气是第一桩。司令常来又常往,我有心,背靠大树好乘凉。”

当时去洗澡的顾客,除了军政、工商界上层人物外,周围洋行的外国人也常来,足见铭新池服务水准之高。正因为如此,这里还成为接待客人的地方。请客人去铭新池洗澡,在当时是一种很高的礼遇。

大观园晨光茶社老板、相声名家孙少林,就把铭新池当作接待同行和朋友的地方,一来显得高档,二来取接风洗尘之意,三来可以切磋技艺。用孙少林的话说,泡着澡,格外有灵感。

一年秋天,孙少林在铭新池接待天津相声名家冯立铎。两人边泡澡边切磋,即兴来了一段《卖布头》,而且是围着浴巾,站在池子边儿说的。可能是泡的时间长了,冯立铎有些饿,一边吆喝,一边提溜浴巾,生怕掉了。想学一手的孙少林纳闷儿:这冯立铎的《卖布头》,怎么还有提裤子的动作?于是也跟着模仿,一时传为笑谈。

一池浴水,映出不同风云影像

铭新池,并不总是舒适和笑声,还有辛酸和苦涩。

“文革”初期,洗澡竟被认为是“资产阶级享受”。茶具被封存,修脚刀、搓背椅被当成“四旧”砸烂、烧掉。那些“封建主义”的古玩字画,那些“资产阶级情调”的花花草草,肯定也随之遭殃。

最不可思议的是,为了响应革命,红卫兵把许多老字号都改了:大观园改名“东方红商场”；万字(紫)巷商场改名“太阳升市场”；聚丰德饭庄改名“工农兵饭店”；瑞蚨祥布店改名“工农兵布店”……

铭新池自然未能幸免,被改名为“东风池”。可能是取“东风压倒西风”之意。就在前面提到的雍坚先生收藏的匾额背面,还写着这样11个大字:济南市东风池革命委员会。不过,也就是一阵风,后来全面恢复。说到底,还是老字号有味儿,它承载着一代代人的记忆,绵延着大众的生活方式和特色文化。

在一张1996年拍摄的照片上,可以看到这样的字眼,门口上方镶嵌着“为人民服务”五个毛体字,再上方是“铭新池”三个大字。左右两侧立着宣传牌,左为:“华北第一池”,右为:“中华老字号”。

可老字号又能怎样?上世纪九十年代,大纬二路拓宽,铭新池1996年被拆除。后来这里立起一座大厦,是为鲁能大厦。一个让很多济南人记忆深刻的老浴池,就这样湮没于历史云烟中,化作一颗远逝的流星。从建成到拆除,铭新池存活了60多年,尽管历史不算很长,却是济南老浴池兴衰的最好见证。

解放前夕,市区只剩铭新池、温泉池、泺源池、一品池、四海春、润德池、兴华池、玉清池、新生池、新新池、维新池、中华池等12家浴池维持营业。济南解放后,位于万字(紫)巷商场内的涌泉池重新开业。没想到复业不久,就于1949年1月12日遭国民党飞机轰炸,炸死、炸伤洗澡顾客数十人。涌泉池被迫停业。此后,济南洗浴业几番沉浮。到1976年底,市区只有9家浴池,几乎回到了二十年代初(6家)的数量。而一路走来、久经考验的铭新池,依然在风雨中傲然挺立。

2003年,济南最后一家老字号浴池——新生池关张,老浴池在济南维持了整整111年,留下一个世纪的沧桑背影。

一池浴水,就像一面镜子,映出不同时代的风云影像。“半亩方塘一鉴开,天光云影共徘徊”。只是,时代大潮风云变幻,小小浴池风起云涌,在风吹浪打中,天光云影已变得模糊不清。池水荡漾,揉碎了光影；老号浮沉,阅尽了沧桑。几番风雨,几度春秋。流走的是悠悠岁月,留下的是深深记忆。